中国人是最擅长苦中作乐的。一场灾难袭来，很多人还没稳住神，各种各样的段子已泛滥成灾。被封印在家十多天之后，微信圈里除了把你吓得要死的消息，就是让你笑得要死的段子。抖音和视频丰富了段子的形式，也更解放了国人的想象力。有在地板上学蛆蠕动的，有一粒一粒数瓜子的，有自己跟自己打麻将的，等等等等，不一而足。我还看到一个视频，是一个人在家里开着视频，跟朋友隔空猜枚喝酒的！
你还别说，微信群里几位老友聊起这个段子，还真是觉得可以效仿。如果不是这场疫情，这个时节全国人民正在走亲访友、欢聚一堂、吆五喝六、酒酣耳热。俗话说：无酒不成席。不论是家人相聚，还是亲朋见面，不论是初次相遇，还是久别重逢，酒总是最好的表情达意的工具。“劝君更进一杯酒，西出阳无故人”，这是送别；“两人对坐山花开，一杯一杯复一杯”；这是享受；“天子呼来不上船，自称臣是酒中仙”，这是风骨；“莫笑农家腊酒浑,丰年留客足鸡豚”，这是好客；“一生大笑能几回，斗酒相逢须醉倒”，这是放纵；“花间一壶酒，独酌无相亲”，这是寂寞；“明月几时有？把酒问青天”，这是困惑；“昨夜雨疏风骤，浓睡不消残酒”，这是喝多了；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”这是赤裸裸的勾引；“对酒当歌，人生几何？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”，这是看透人生。
细细算来，人之饮酒，无外乎三种情况：一是生性爱喝，有人没人，坐到饭桌边就想整点，自斟自饮，自得其趣，很多东北人都有这个爱好；二是应人之邀，为人所劝，坐上酒桌，盛情难却，多少总要喝上几杯，这是大多数人应酬的现状；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心中有愁苦、有寂寞、有兴奋，不为喝酒，只为浇胸中之块垒，意在酒外，酒只是趁手的道具而已。
第一种和第三种不消说了，不论是喜爱还是解忧助兴，一般都是自己的事，跟别人无关。第二种应酬的场合，往往少不了劝酒。主人要尽心意，唯恐客人喝不尽兴；作陪者职责在身，务要体现自己价值；有些人习惯了客气，不劝还真喝不下去。还有一些人，自己并不喝，可是在劝别人喝酒上花样百出不遗余力。劝人饮酒，是拿自家的好东西飨客，本是好客厚道的表现。可总有些人动机不纯，把灌醉别人当作自己的乐趣，把劝酒当作一种合法、合理、合情的强迫手段，看到人家喝多了“现场直播”，仿佛有两军对垒斩人于马下的快感。然而人在酒精的作用下往往迸发出超常的能量，所以劝酒过甚，局面常会失控，酒桌上原本其乐融融，忽然间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数。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个故事，说时任荆州刺史的王大与侄儿王恭一起饮酒，“大劝恭酒，恭不为饮，大逼强之转苦，便各以裙带绕手。恭府近千人，悉呼入斋；大左右虽少，亦命前，意便欲相杀。”劝酒劝的差点酿成一场群殴。
北方人习惯劝酒，到了南方多少有点不太适应。几年前我们一伙到深圳去，当地的主人招待于酒楼，宾主坐定，服务员端着托盘逐一询问你喝什么，白酒啤酒红酒饮料随意挑选。受够了劝酒之苦的我们大喜过望，有挑饮料的，有挑啤酒的，有挑红酒的，主人也不勉强，举杯示意大家随便，于是都很轻松，可是菜足饭饱，彼此对望一下，都读出了对方心中的意犹未尽：这饭吃的，有点寡淡。到了第二天，主人还是如此相待，于是乎，晚上几个哥们儿一窜掇，到外边自己找了个小店，愣是每人整了瓶小二。
这就可见，至少对大部分北方人来说，酒这东西，不能多喝，也不能不喝。喝到什么程度最好呢？清代诗人李密庵在《半半歌》中曾言:“饮酒半酣正好，花开半时偏妍。”喝到微醺之处，将醉未醉，朦朦胧胧，有点小兴奋，有点小不足，有点小迷离，话不妨多说几句，言平时所不能言；行不妨放纵一些，为日常所不可为，既是情绪的放松，又是压力的释放，这才是酒的妙处。
我最欣赏的，是苏东坡的饮酒方式。他自称是全世界最喜欢喝酒的人：天下之好饮，无在余上者。但他又是酒量最小的那个人：天下之不能饮，无在余下者，因为他是一个望盏即醉的人，即使饮酒终日，也不过三五浅盏而已。酒量如此小，为何偏又如此好饮呢？他这样自述：“然喜人饮酒，见客举杯徐引，则余胸中亦为之浩浩焉，落落焉，酣适之味，乃过于客。”他追求的不是自己的陶陶然、飘飘然，而是跟朋友在一起把酒言欢的那种感受，朋友喝得畅快尽兴，他就为之心花盛开。“我有一瓢酒，独饮良不仁”，在东坡看来，美好的事物跟所爱者分享，美好的时光与老朋友共度，才是鸡鸣风雨中的快意人生。
这种境界，我最向往。